维多利保罗
2002年的夏天烫得像个刚出锅的蟹壳,海风黏糊糊裹着盐粒,粘在我和小伙伴们汗津津的胳膊上。我们蹲在日照金沙滩的浅水洼旁,手指在湿沙里抠挖,试图筑起一座不会被潮水偷走的城堡。细沙从指缝漏下,窸窸窣窣,像小时候在南京艺术学院练功房里,把杆木屑簌簌掉落的声响。
阿玲忽然戳了戳我胳膊肘,神秘兮兮掏出一只屏幕裂了缝的旧手机:“快看!我姐偷偷下载的!” 屏幕亮起,刺得人眯眼。海浪哗啦哗啦冲上来的泡沫,碎在手机边缘,像给那方小小的亮块镶了一圈动态白边。里面是晃动的光影,金发碧眼的人影在豪华皮沙发上纠缠,背景音是听不懂的黏腻喘息——阿玲管这叫“欧美私人家庭影院”。咸腥的海风里,硬是挤进一丝人造香薰的甜腻气味,钻进鼻孔,怪得很。我喉咙有点干,抓起一把沙,看它们在指缝漏成一条细小的金色瀑布。沙粒滚烫,烫得指尖发麻,像摸到了练舞把杆上晒透的金属。
“没劲!” 隔壁的胖墩撇撇嘴,抢过手机,指甲盖戳着屏幕划拉,“看这个!‘我秀美女直播真爱碗哥视频大全在线观看’!” 屏幕瞬间炸开一片俗艳的粉红,一个穿亮片裙的姐姐扭动着,背景音乐咚咚咚震得手机壳都在抖。阳光太烈,屏幕反光得厉害,那姐姐的脸融化在一片刺目的光斑里,只看见两片红唇开合,像沙滩上刚被人丢弃的、沾着沙粒的西瓜瓤。海浪声、胖墩吸鼻涕的声音、直播间里夸张的笑声混在一起,黏糊糊糊住了耳朵。
远处传来渔船低沉的鸣笛,“呜——”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,瞬间盖过了手机里所有的嘈杂。我抬头。夕阳正沉沉坠向海平线,把整片天空泼成一片燃烧的橘红绸缎,又揉碎了洒在海面上,粼光跳荡。这巨大的、天然的幕布上,没有沙发,没有亮片裙,只有几只海鸥剪影滑过,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。潮水温柔地漫上来,舔舐我们半成品的沙堡底座。
“喂!看这儿!” 胖墩突然怪叫。我们低头,发现他刚才戳手机时,指甲在湿沙上无意划拉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图案:一只顶着碗的螃蟹。海浪涌来,泡沫温柔地覆上那只“碗哥”,沙画的线条瞬间模糊、塌陷,被金色的沙粒和透明的水流抹平,再无痕迹。胖墩愣愣看着空了的沙地,又看看已经黑屏的手机,屏幕倒映出他糊满沙子的、茫然的脸。
海风猛地灌过来,带着深海凉浸浸的腥气,一下子冲散了手机残留的那点电子燥热。我甩甩手上的沙粒,那细碎的摩擦声,竟比任何“真爱碗哥”的配乐都来得清脆、真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