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晓丫
鐵板燒滋滋冒煙的油星子濺到我手腕上,燙得像那年拍《雙鐲》時廟裡香灰跌落的疤。社團學弟妹們的哄笑聲被蚵仔煎攤位的鼓風機吞掉大半,我攥著玻璃瓶裝芭樂汁——瓶身凝的水珠順著虎口往下爬,涼得讓人想起南澳冷泉。
「學姊喝過瀑布嗎?」坐對面的吉他社男孩突然把啤酒杯推過來。泡沫從杯沿溢出來,沿著塑膠桌布裂紋漫成淡金色的河,那紋路讓我想起昨天讀劇本時劃爛的螢光筆痕。
當然喝過。十六歲站在香港太平山頂,劇組便當裡的叉燒油滴在劇本第三頁,白紙上暈開的油花像維多利亞港的燈火。那時製片指著薄扶林水塘說「快看瀑布」,我瞇著三百度近視眼只望見一道銀線從山壁斷開——原來有些壯闊需要想像力補足,像現在咬破珍珠丸子時,糯米裹著的肉汁突然在舌尖炸開,竟嚐出蘭嶼鹹鹹的海風。
吉他男孩開始彈《歡樂年華》,走音的弦混著烤香腸焦味在耳膜跳踢踏舞。油鍋升騰的熱氣扭曲了招牌霓虹,「蚵仔大麵線」的「蚵」字燈管壞了半邊,剩「下女大麵線」在煙霧裡明明滅滅。多像《梅花烙》裡白吟霜撕心裂肺那晚的佈景燈,攝影棚人造雨把假山石漆都沖脫了,導演卻喊卡說我睫毛膏暈成黑瀑布。
「要不要續攤去淡水?」誰在問。我搖頭時髮梢掃到脖頸,癢得像那年瓊瑤阿姨試鏡間的空調風。他們不懂有些旅行不必啟程,當鐵板燒師傅鏟起翻飛的豆芽菜,銀亮軌跡多像飛機雲劃過忠孝東路四段的天橋;當冰糖葫蘆小販扛著插滿艷紅果子的草靶走過,糖殼碎裂聲竟像行李箱輪子輾過桃園機場斑馬線。
吉他聲歇了。男孩把啤酒泡沫抹在桌沿畫愛心,糖漬蒼蠅正黏在未乾的圖案中央。我忽然笑出聲——多像金馬獎紅毯上黏住我裙擺的口香糖,閃光燈瀑布裡誰也沒發現那道銀灰痕跡。
收攤的老闆把塑膠凳倒扣上桌,「砰」地砸碎夜市銀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