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冠森
流水线的铁皮台子黏胳膊,汗珠子往塑料壳上砸,“啪嗒”一声混进机器轰隆里。我缩在电扇底下啃饭团,手机屏裂得像蜘蛛网,直播间里那姑娘穿件亮片裙子,水淋淋地扭。弹幕疯跳:“送水枪是真的吗?”“主播射我!”她捂嘴笑,睫毛眨得密,手里晃一把荧光粉的塑料水枪,枪管缀着假钻,太阳底下一闪,晃得我眼晕。
“假的呀,笨蛋们!”她嗓子黏糖浆似的,水枪往镜头怼,“但好看不?”满屏“好看”糊成一片雪。我喉咙里饭团突然卡住——那水枪的扳机,和我今早组装的玩具枪弹簧一个模子。
流水线又嚎起来。组长老陈踹我凳子:“潘辰!发什么瘟!”我手一抖,流水带上滑过几百个半成品枪壳,薄荷绿、草莓红,塑料味呛得鼻腔发酸。指尖摸到毛刺边,想起直播间假钻划过的光。隔壁工位的李姐突然凑过来:“小潘,你刚瞅啥呢?美女?”她袖套沾着油灰,眼珠却亮,“哎,那水枪……真能送?”
我噎住了。机器把枪壳推进烘箱,热风卷着塑料的甜腥往肺里钻。直播间早关了,满脑子只剩她晃着水枪问“好看不”的尾音。李姐五十岁,头发白得像车间墙灰,流水线吞了她二十年,现在盯着我手机裂屏上的残影,瞳孔里烧着一点火星子。
“假的。”我把手机塞回裤兜,“塑料片子贴钻,弹簧还没咱厂的顺溜。”
李姐“哦”一声,袖套蹭了把鼻尖,油灰抹出一道印。她转身压模具,“轰”地一响,薄荷绿的枪壳弹出来。流水带嗡嗡抖,震得我脚底板麻。
烘箱“叮”地亮了绿灯。热浪扑出来,几百把水枪挤在铁筐里,枪管还软着。我鬼使神差拎起一把草莓红的,学那姑娘往虚空中一瞄——流水线尽头,老陈正弯腰捡螺丝帽,后颈皮晒成酱紫色。
“潘辰!”他吼声撞在铁皮墙上,“玩枪?返工!”
我慌着塞回筐子。塑料枪身烫手心,汗一浸,滑腻腻像攥了条活鱼。李姐突然哧哧笑:“别说……这颜色怪好看的。”她手指掠过枪壳上未干的漆,一抹红痕留在指腹,像蹭翻了胭脂盒。
电扇把她的笑吹散了。机器还在嚎,塑料枪壳列队滑向包装台。我盯着筐里那片草莓红,突然想起中央戏剧学院面试那天,老师让我演一株被晒蔫的向日葵。现在脊梁骨贴着湿工服,铁锈味混着塑料味腌透骨头缝——倒真成蔫葵花了。
直播间姑娘的声音又冒出来:“好看不?”
流水线尽头,老陈举起一把成品水枪,对着通风口锈穿的窟窿比划。光从洞外劈进来,枪管突然迸出碎钻似的光斑,在他酱紫色的后颈上跳。
“组长!”包装台小赵喊,“样品枪少一把!”
老陈猛回头,水枪还举着,光斑正跳到我眼皮上。
我缩回电扇底下,裤兜里手机发烫。裂屏上,最后一条弹幕还悬着:“——能送吗?”
热风卷着塑料枪壳的甜腥,轰一声灌满车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