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声钉海洋、城市

皮鞋跟卡进窨井盖缝时,台北的落日正把忠孝东路浇成蜂蜜色。2002年夏天,我刚从巴黎时装周飞回,Dior细高跟却断在巷口修鞋摊前,像截苍白的小鱼骨。  

老鞋匠的铝皮工具箱哗啦摊开,涌出皮革与胶水的咸腥。那味道让我想起基隆港——童年父亲带我去看渔船归港,铁锈混着海藻腐败的气息,湿漉漉贴在人行道上。他此刻捏着鞋跟的粗指关节,分明是礁石被海浪啃咬出的棱角。  

“小姐这鞋太金贵啦。”他牙齿咬住铜钉,话音含混如浪沫,“现在年轻人脚底都踩着风火轮,谁还补鞋喔。”小锤敲打鞋跟的笃笃声,竟像极了渔船上缆绳叩击桅杆。我忽然看见他指甲缝里的黑垢,是退潮后礁石凹凼里滞留的墨色海藻。  

车流在身后卷成喧嚣的河。城市永远在涨潮:机车喇叭是海鸥锐叫,霓虹灯牌浮沉如夜光水母。可这摊子像座孤岛,马扎腿陷进柏油路的软泥里,像船锚吃进海床。他抹胶水的刷子划过皮面,凉意蛇行爬上脚踝——分明是十七岁拍《双镯》时,闽南渔村的浪头突然漫过小腿的悚栗。  

“以前修过更难的咧。”他突然举起另一只鞋,鞋尖珍珠脱落处露出小孔,“去年帮歌仔戏班补云头履,金线比头发丝还细……”他眼角的皱褶倏地荡开,我竟听见《梅花烙》里白吟霜的绣花针穿过锦缎的嘶鸣。原来所有破损都是相通的,戏服绸缎、牛皮鞋面,或是被镜头割裂的人生。  

补好的鞋跟缀着两枚铜钉,亮得像渔火。起身时暮色已稠得扯不开,远处101大厦的玻璃幕墙正吞噬晚霞,像艘巨轮缓缓沉入钢蓝色的海。鞋匠撩起围裙擦汗,那抹灰蓝让我想起他工具箱底层——有片磨出毛边的帆布补丁,针脚细密如浪纹。  

走三步回头望,小摊已溶进路灯的昏黄光晕里。钉锤声还在耳膜上跳,叮,叮,叮。城市在脚下重新变得柔软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涨潮的沙滩。而断跟处新补的铜钉,成了今夜台北唯一会发光的珊瑚虫。 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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