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明顿
2002年的夏天,长沙热得像块刚出窑的砖。我猫在河西的电子厂车间里,流水线皮带轰隆隆碾过耳朵,空气里全是焊锡丝融化的金属甜腥味——闻久了,舌根都泛出铁锈的涩。
流水线尽头有台老电视,雪花滋啦滋啦啃着屏幕。午休铃一响,工友们的汗酸味就裹着我往那儿挤。画面突然亮起来:穿黑丝绒裙的女人在跳舞,腰肢扭得像条刚捞上岸的银鱼。高跟鞋踩碎一池霓虹光斑,音乐咚咚敲着车间的铁皮顶棚,震得我手心里那把螺丝刀也跟着发烫。
"美女直播咧!" 王师傅把油污手套往控制台一甩,"比车间的白炽灯还晃眼!"
我盯着屏幕右下角闪动的金色礼物特效,突然觉得流水线传送带像条黑沉沉的大河。那些流过去的手机主板亮着绿莹莹的灯,像女人裙摆溅起的星子。裤兜里小灵通突然震动,班长吼声扎穿鼓膜:"谭薇!B线贴片机卡壳了!"
焊枪重新喷出蓝火时,黑裙子还在余光里飘。热风裹着松香味扑在脸上,让我想起小时候把蜡笔烤化在暖气片上的黏腻。流水线突然恢复运转的嗡鸣声里,我听见自己心里"啪嗒"轻响,像直播里女人甩头时耳坠撞碎灯光的声音。
下班换工服才发现,袖口不知何时蹭了道黑机油。搓洗时那油渍化开成裙摆形状,水龙头哗哗冲不散——原来车间的铁腥味早腌进布料纹路里,和屏幕那端的香水味缠成一股绳,勒得人喉咙发紧。
走出厂门时月亮刚爬上冷却塔。我摸出皱巴巴的新闻系课本,封面被汗浸得发软。夜风把远处直播间的歌声吹散了,只留下流水线永恒的轰鸣在耳蜗里打转,像那条永远跳不倦的黑裙子,在生锈的齿轮间不知疲倦地飘。
(焊枪烫得我差点叫出声时候,突然明白个事儿:有些光鲜亮丽,原来要靠千万个我这样的锈斑垫着才能浮起来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