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佳菱
冷气扑上小腿的瞬间,我正弯腰看冷冻柜里的鲭鱼。鱼鳞在光管下银银发光,像被压扁的月光。2020年春天,超市的空气总带着消毒水腌过的咸,闻着像小时候基隆港飘来的铁锈味。人们口罩上沿露出的眼睛,游来游去像水族箱里困住的灯科鱼。
推车经过干货区时,干贝与虾米在玻璃罐里堆出微型珊瑚礁。有个阿嬷用指甲敲着柴鱼片,咔嗒咔嗒的脆响让我突然听见《梅花烙》里马蹄踏过青石板的回声。1993年摄影棚的镁光灯烤得人发汗,此刻冷藏库的冷风却钻进脊椎。原来戏台和人生都隔着层冰玻璃,看得见的热闹,摸不着的凉。
在罐头堆成的金字塔前站定,沙丁鱼标签印着葡萄牙文。手指抚过那些弯曲字母,想起2000年在敦煌拍《飞天》时,黄沙里埋着的古代商队铜钱。丝绸之路上驼铃叮当,此刻头顶广播正放《我曾经爱过你》副歌。二十七年过去,录音室麦克风的海绵味,竟和冷冻豌豆的霜气缠成同种涩。
排队结账时,前面穿校服的女孩购物篮里躺着本《台湾民俗图鉴》。她帆布鞋侧沾着野柳海岸特有的锈红沙粒,鞋带系成歪扭的蝴蝶——恰似《绝代双骄》里我替铁心兰打的第一个剑穗。收银机叮咚声里,忽然看见二十岁的自己从货架尽头跑来,古装裙摆扫过堆成山的泡面箱。
消毒酒精喷在推车把手的刹那,凉意顺掌纹漫开。透明液体在金属表面聚成圆珠,晃动着天花板的荧光。像巴黎秀场后台别针尖的反光,更像珠宝设计稿上未成形的珍珠。我捏紧购物袋匆匆转身,塑料袋摩擦声哗啦啦响成海浪。
门外春雨把柏油路染成深灰,像极未干的砚台。口罩勒痕在耳后隐隐发烫,这倒提醒了我:明日该给儿童福利联盟的包裹里,多塞几盒蜡笔。让那些小手把海洋涂成粉红色,把文化画成会笑的太阳。